扑天雕为何不愿飞往梁山

2024-10-30 11:06:09  来源:三秦文化微信公众号  


[摘要]攻打祝家庄有一个很重要的战略目标,就是收李应上山入伙。按书中的描述,这个目标当然实现了,但实现的过程并不顺利,可谓一波三折,耐人寻味...

  攻打祝家庄有一个很重要的战略目标,就是收李应上山入伙。按书中的描述,这个目标当然实现了,但实现的过程并不顺利,可谓一波三折,耐人寻味。

  按教科书灌输给我们的观念,李应作为一方豪杰,遇见替天行道的农民领袖,应当箪食壶浆,以迎王师,恨不得立即插上翅膀飞往梁山。但事实是,扑天雕遇见及时雨,并没有表现出久旱逢雨般的喜悦,而是极其犹豫,十分抗拒,最终是在妻儿老小被绑架上山、房屋庄园被烧做白地的情势下,才不得不入伙梁山。

  原因很简单:对于像李逵这样的无产者来说,“大碗喝酒、大块吃肉”当然具有极大的吸引力,但对于像李应这样的富裕缙绅来说,他在家就能“大碗喝酒、大块吃肉”,为什么要冒着灭门九族的危险,头上顶一顶土匪的帽子,仍就不过是“大碗喝酒、大块吃肉”呢?根据书中的交代,李应被绑架上山后,宋江就派人将他家中的“一应箱笼、牛羊、马匹、驴骡等项,都拿了去”,而且随后绑架上山的不仅有他的妻儿老小,还有“自家的庄客”,可见此次查抄的对象不仅限于李应一人,而是将整个李家庄的人口和财产都收缴上山。那么,李应上山后,即使真能“大碗喝酒、大块吃肉”,你说这是喝谁的酒,吃谁的肉呢?

  李应当然明白这个道理。因而,从宋江首次求见开始,就对梁山存有戒心。

三打祝家庄

  宋江第一次领兵攻打祝家庄,由于不懂军事,盲目进兵,不但没有拿下庄窟,反倒折了杨林、黄信。这时,他像所有无能的将帅一样,把怒气撒在随行的军汉身上,幸得林冲、花荣解劝,方才饶了士兵的性命。情急之下,杨雄提出让宋江亲赴李家庄,拜访李应,讨教攻取方略。这就有了宋江首次求见扑天雕吃闭门羹的事。

  话说宋江带了段匹花红、好马羊酒,由花荣、杨雄、石秀陪同,三百军汉前后护卫,浩浩荡荡来到李家庄,但见门楼紧闭,吊桥高悬,墙里许多庄兵盘马弯弓,严阵以待。宋江一看这阵势不对,就在马上高叫:“俺是梁山泊义士宋江,特来谒见大官人”,谁知这话不说倒还罢了,一说倒显出宋江的“伧父”本色来。古人见面自称必显低微,称人必以尊贵,哪有首次见面,就自称“义士”的道理?后来虽经杜兴从中斡旋,李应还是以带伤披被、不便会客为由,婉拒了宋江。

  李应对他的职业经理人杜兴是这样说的:“他是梁山泊造反的人,我如何与他厮见?无私有意。你可回他话道,只说我卧病在床,动止不得,难以相见,改日却得拜会。礼物重蒙所赐,不敢祗受。”(第48回)可见对于李应这样有财富、有文化,已在明社会中建立了根基的人,不到万不得已是不愿取唾自污的。对于这一点,深通世故的宋江当然心知肚明。当他们离开李家庄,悻悻返回大寨,将李应称病不肯相见一事说与众人时,李逵大怒,扬言要引兵三百,打下李家庄,扭送李应到大寨,与哥哥相见。宋江道:“兄弟,你不省得,他是富贵良民,惧怕官府,如何造次肯与我们相见?”(第48回)

  现在问题来了,李应既然害怕官府,不肯与宋江相见,为何起初又帮助杨雄、石秀,解救时迁呢?答案只有四个字:江湖义气。

  杨雄、石秀放火烧了祝家庄的房屋,来到李家庄村边的一处“农家乐”吃酒,遇见该村村长的职业经理人杜兴。因杜兴原与杨雄有旧,二人便将他们杀了潘巧云,欲投梁山泊入伙,于路又偷了祝家庄的报晓鸡,以致时迁被捉的景况都告诉了杜兴。杜兴便允诺他们,请李应帮忙,救还时迁。当三人来到李家庄上,杜兴入内报知李大官人,杨雄、石秀特来拜见,并托李应救人时,这位在江湖上以侠义著称的好汉满口答应,并无推辞。或有人问,李应当时知道不知道他们是准备投奔梁山泊的?换句话问,杜兴有没有明确告诉李应,他们三人是欲投梁山泊入伙的?书中没有明言。但从他后来骑马挺枪,来到祝家庄,与祝彪厮见,开口便骂:“我今一个平人,二次修书来讨,你如何扯了我的书札,耻辱我名,是何道理”来看,他是知道的;否则不会此地无银三百两,开口便声明他今天是为“一个平人”。“平人”在中医典籍里本指无病无灾的健康人,但在明清小说里,常指非寇非盗的良民。如果李应压根不知道杨雄他们三人是欲投梁山泊的,何必没事找事,先声明时迁是“平人”?

  他既然知道杨雄他们是准备投奔梁山的,即使暂时没有入伙,至少是已经在入伙的路上了,为何还要冒着“结连反贼”的危险,两次修书相救呢?答案在于,当时民间持守的道德与官方颁行的法律存在矛盾。庙堂的法律认为“结连反贼”是灭门九族的大罪,但江湖崇尚扶危济困、行侠仗义的气节,尤其是为朋友两肋插刀,绝对是“好汉”的表现。况且是自己的好管家杜兴请托,怎能轻易驳回呢?于是他慨然答应出手相救。

  第一次他请门馆先生代笔,修书给祝家庄,信末签上自己的名字,并加盖名章,交给本村领导班子三把手、村属农投公司的副经理,策马送去。他原以为凭借李家庄与祝家庄的战略同盟关系,书到放人,没有问题。但结果是,杨雄和石秀从早上一直等到巳牌时分(上午9﹕00-11﹕00),那位副经理才回到李家庄。带回的口信是,祝家庄绝不放人,还要押到州里去。什么情况?不是说好三家“背靠背”“合作无上限”么!怎能翻脸不认人?到这时,李应还不相信是他们之间的攻守同盟出了问题,反倒以为是三把手办事水平低,不会说话,以致如此。于是就改派本村领导班子二把手、农投公司的总经理杜兴出马斡旋。这一次,他取来一沓由他本人专用的花式稿纸,亲自写了信札,又特意在信封上加签了一个“讳字图书”。“讳字图书”是什么呢?就是“个性化签名”,类似于现在的明星签名,由专人设计,谁也认不得,然后交给杜兴飞马送去。原想这次该万无一失了,谁知一直等到傍晚,杜总才悻悻而归,带回的消息更糟糕:“个性化签名”没有看,“专用稿纸”被撕得粉碎,信封压根就没有拆,反而叫嚣要将董事长李应也一起捉到州政府受审。至此,李家庄与祝家庄恩断义绝,统一战线彻底破裂。

  实话说,祝彪年轻气盛,不懂“祝李扈”三角联盟的重要性,率尔撕毁盟约,不是无可指摘的。但从全局来看,这个联盟原本就是为同心共意、对付梁山借粮而设立的。现在李家庄虽不能说已经和梁山有了勾结,至少可以说是“知匪不报”。因为杨雄一见杜兴就明确告诉他,他们三人是准备投奔梁山的。李应是揣着明白装糊涂,“知匪不报”也就罢了,还三番五次派人来救,这个联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。杜兴到祝家庄讨人时,一本正经地说:“这个时迁不是梁山泊人数,他自是蓟州来的客人,今投敝庄东人。不想误烧了官人店屋”,完全是睁着眼睛说瞎话。也就是说,在一心剿匪、全力戡乱的非常时期,祝家庄拒不放人是有道理的。遗憾的是,李应一时头脑发热、义气爆棚,忘了当初建立统一战线的目的,愤而上门,举枪踢馆,最终落了个中箭落马、狼狈逃窜的下场,不能不说是咎由自取,自讨苦吃。

  问题在于,我帮你是一回事,让我入伙又是一回事。我帮你是出于江湖义气,让我入伙却事关全家老小的性命、祖宗后代的名声,岂敢鲁莽行事?因而,在整个三打祝家庄的过程中,由于祝李交恶,扑天雕没有飞出来帮助“祝氏三杰”,是事实;但也绝不见他出钱出力驰援梁山军。书上说李应“闭门在庄上不出,暗地使人常常去探听祝家庄消息,已知被宋江打破了,惊喜相半”。(第50回)这时李董的心思或在于,祝、扈两家被拿下后,看在李应曾出力救过时迁的份上,宋江会允许他上位接盘,全面主持祝家庄村委会的工作。若是这样,李董的算盘又打错了。宋江不会这么干,梁山不会允许任何一支武装力量在其周边坐大。祝、扈两家被灭门,村委会遭强拆,三角余一,独木难支,李应的坐山观虎斗,客观上加速了自身的陨灭。李家庄或遭团灭,或投梁山,自“祝氏三杰”殉难后,就成了时间问题。

  就在李董胳膊上打着白布带、惊惶不安地坐在家里时,在祝家庄保卫战中,从未露面的政府工作人员却从天而降。正如民歌里唱的:“风尘尘不动树梢梢摆,梦也不梦哥哥到我这哒来。”李应在家中养伤,门人来报,本州知府亲率公检法司及本邑武警部队指战员共三五十人,登门调查祝家庄庄主被灭门一案。李应慌忙开门,迎接政府工作人员到庄里训话。哪知这帮人既没有出示工作证,又没有合法的传唤手续,只称接到祝家庄村民报警,告李应结连梁山贼寇,引狼入室,攻破了此庄。又收受梁山巨额贿赂,有通匪嫌疑。说罢,就不容申辩,将他与杜兴一绳子捆了,拉往州政府受审。谁知半路上杀出一群好汉,原来是宋江、林冲等人拦住去路,三下五除二就将押解队伍打散,救下李应、杜兴,而后邀请他们上梁山——这个法外之地躲藏。但李应拒绝了这个天大的人情,他说:“却是使不得。知府是你们杀了,不干我事。”(第50回)可见,对于李应这样有恒产、有威望的乡绅来说,即使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,仍然不愿意落草为寇。他坚信,知府是你们杀的,军警是你们袭击的,与我无干。待我回到独龙冈,当面锣对面鼓讲清楚,组织自会还我清白。但宋江哪里肯听?他说:“我们去了,必然要负累了你。”说着就将李、杜二人簇拥上山。

  但即使到了这一步,李应仍然不相信梁山会干出“抢劫”“绑票”“纵火”等一系列伤天害理的事来。他天真地以为,我既被他们绑架上山,与众头领也都相见了,就算是他们的好意,但家中尚有老小需要照料。宋江总不会不允许他下山与家人完聚吧?因而,他适时提出:“可教小人下山则个。”

“扑天雕”李应

  这时,吴用再也不愿将戏演下去了。他本来就是绑李应上山的主要策划人之一。早在“三打”之前,他就教戴宗回山取铁面目裴宣、圣手书生萧让、通臂猿侯健、玉臂匠金大坚,带上服装道具,连夜下山,听候调遣。眼看戏份已足、火候已到,吴学究笑道:“大官人差矣。宝眷已都取到山寨了,贵庄一把火已都烧做白地,大官人却回那里去?”李应不信,然睁眼看时,自家的庄客并老小人等都一一趋前问候。他的妻子也说道:“你被知府捉了来,随后又有两个巡检引着四个都头,带领二百来土兵,到来抄扎家私。把我们好好地教上车子,将家里一应箱笼、牛羊、马匹、驴骡等项,都拿了去,又把庄院放起火来都烧了。”(第50回)李应听罢,叫苦不迭。

  说着,大幕拉开,群星闪耀,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。宋江请出本剧的主要演职人员与观众见面。他们是:圣手书生萧让,扮演郓州市政府的主要负责人;铁面目裴宣,扮演市政府的秘书长;神行太保戴宗、锦豹子杨林,扮演郓州市纪检委书记;玉臂匠金大坚、通臂猿侯健,扮演市武警支队战士;混江龙李俊、船火儿张横、铁笛仙马麟、白日鼠白胜,扮演市公安局干警;所用车辆、马匹、锦旗、仪仗,一应道具齐全,服装合宜,连身手捏法,都酷似毕肖。

  书上说,李应见了,“目睁口呆,言语不得”。我敢说,那一刻,李应的“人设”崩了。什么替天行道、保境安民、死生相托、吉凶相救……都碎成了一地鸡毛。也就是说,从那一刻起,真正的李应已经死了。因为支撑李应活着的“礼义廉耻”“忠勇孝悌”等核心价值在那一瞬间灰飞烟灭。所谓“哀莫大于心死”,活着的李应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,在梁山支应。

  结论是,杀人不一定用刀,有时只让他看一场演出就够了;人死也不一定是身死,心死比身死更加恐怖。所以,经上说:那杀身体不能杀灵魂的,不要怕他们;惟有能把身体和灵魂都灭在地狱里的,正要怕他。

  总之,我们再也没有见到李应,那个传说中“能使一条浑铁点钢枪,背藏飞刀五口,百步取人,神出鬼没”的扑天雕。虽然他在梁山排名靠前,位列天罡星第11位,与柴进一起,主管钱粮财物,相当于财政部常务副部长,并参加过攻打北京城、夜月赚关胜等多次战役,但总的说来,李应的出场都是分内之事,职责使然,出工不出力,并没有过人的表现。连金圣叹都说:“李应只是中上人物,然也是体面上定得来,写处全不见得。”

  好在施耐庵喜欢这个忠勇刚毅的好汉,他给李应安排了一个不错的结局。

  书到最后,写宋江带领众弟兄南征方腊,十损其八,原一百单八将回至京师受封时,只剩27人。其中正将12名,偏将15名。李应就在幸存的正将之列,朝廷授中山府郓州都统制。“都统制”在“统制”之上,官级不低,相当于中央野战军驻郓州部队总司令,医疗、住房按正军级少将待遇。可惜赴任半年,听说他的老上级柴进惧祸辞官,复还沧州横海郡为民去了,就推称四肢麻木,肌肉萎缩,得了风瘫,不能为人民服务,将档案关系纳还组织部门,重回故乡独龙冈村中过活。

  问题是,李家庄的房子已被宋江烧做白地,他和他的老管家杜兴今又回来,住在哪里呢?不要急,施耐庵早做了安排。根据书中交代,上皇念诸将讨贼有功,封官授职,各有赏赐。当时,朝廷的标准是“偏将一十五员,各赐金银三百两,采段五表里。正将一十员,各赐金银五百两,采段八表里。先锋使宋江、卢俊义,各赐金银一千两,锦段十表里,御花袍一套,名马一匹。”(第99回)如此算来,他和杜兴两人一正一偏,提前离岗,共得赏金八百两、采段十三表里,以此作为启动资金,投入房地产,重起李家庄居委会大楼,不知够了没?

  我的问题是,即使够了,绕了一圈,又转回原处,是为了什么呢?当初放火将李家庄烧做白地,是为了让他放弃乡绅身份当土匪;今又回来重起李家庄居委会大楼,又因当了土匪忧谗畏讥,不得不放弃官家身份当乡绅;那你原来不就是乡绅么?也就是说,两件事加起来,等于什么也没干。除了房屋、财产的损失外,这浪掷了的生命该由谁来负责?是宋江,还是自己?当初跟他一同绑赴上山的家人、庄客,全身而还的又有几人?他们的人生该由谁来负责?那些被宋江掳掠上山的“箱笼、牛羊、马匹、驴骡”都哪里去了?难道人生真像传道者说的那样:“虚空的虚空,虚空的虚空,凡事都是虚空?”

  书中还交代,李应“后与杜兴一处作富豪,俱得善终”。我很好奇,这个经历了无数死生、万念俱灰的男人,晚年又是如何调整心态,低买高卖,成为富豪的?每当夕阳西下,他泡一壶茶,坐在独龙冈下,有没有想起害他的宋江?

编辑: 王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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