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渊平
王维(699或701—761),字摩诘,河东蒲州(今山西永济)人,开元年间擢进士第,中第一名。曾任给事中,成为唐代宫廷乐队的御用主管,官至大乐丞,秉承了父亲在大唐朝廷的角色。
王维是历史上少见的全才。他的诗写得好,田园诗尤其好:“明月松间照,清泉石上流”,“行至水穷处,坐看云起时”……很多诗句脍炙人口。然而,只会写田园诗并不稀奇,王维一写送别,提笔就是“劝君更尽一杯酒,西出阳关无故人”;一写边塞,就有了“大漠孤烟直,长河落日圆”的千古绝唱;他写思乡,便有了人人吟唱的“独在异乡为异客,每逢佳节倍思亲”。
王维与终南山是诗和心灵的交汇,也是宗教和灵魂的依托,还是文化和山川的永久存在。他这样写终南山:“太乙近天都,连山接海隅。白云回望合,青霭入看无。分野中峰变,阴晴众壑殊。欲投人处宿,隔水问樵夫。”(《终南山》)长安城南端的终南山,是王维、孟浩然、裴迪几位朋友经常游历的地方。隔水问路,造访田家,借居竹林溪畔的龙泉乡,他们兴起互相唱和,然后穿山越岭,极目感受山红草绿,问寻樵夫和农桑。
子午谷是个狭长曲折的蜿蜒山道,水流也纤细,出峪后时断时续。王维的终南別业就介于子午、太乙两谷之间,朝务间隙他经常“兴尽每独往”,前来暂居,山里山外留下了他的许多传说。
有一次他在河边的茅庵叙谈,听见自己的儿子在河对岸向农夫询问他的去向,自打孩子幼年时,王维就教他们赋诗联句,儿子也聪慧过人,学有所成,看他的表情并无急切,此值与农人谈笑间,隔着浅间的河水,王维就题了一句上联:“池河无水也可。”意思是我不在家中,你们照样过活。儿子思忖着,看见有人挑着热气腾腾的水桶,远远地招呼干农活的人休息喝水,一下悟得对句:“杯桁非木不行。”意思是说,你一家之主,家里缺你不可。听了这句妙对,王维十分满意,顿时兴起,便与农夫们拉起话来,询问这条小河的名字,在场的人面面相觑,无从应对。大家知道这条再熟悉不过的小河是从来没有名字的,于是便恳求这位大诗人顺便给小河取个名字。王维由于在兴头上,又加上河边看见儿子,随口说:那就叫它“见子河”吧。大家听了都喜形于色,连声称是。从此,“见子河”这个名字就流传下来了。
自隋唐以降,终南山的佛家寺院、道家道观林立,有“长安三千金世界,终南百万玉楼台”(玄奘语)之称。安史之乱前的王维风头正劲,诗才盖世,儒释道兼修,每有新作就被传诵。南山最是他的顺步兴途。他过香积寺时写道:“不知香积寺,数里入云峰。古木无人径,深山何处钟。泉声咽危石,日色冷青松。薄暮空潭曲,安禅制毒龙。”(《过香积寺》)香积寺是唐代净土宗祖庭,诗中描绘了作者去香积寺途中的所见(其实并未进入寺院),表达了其参禅悟道之心。
“泉声咽危石”的灵泉,就是子午谷东边的灵泉乡所在地,泉水从哺养过太子李治的天子峪流出,泉水清冽甘美,气蒸薄暮,积潭成曲。后来黎干任中唐京兆尹时,引峪口之水为长安城运送木炭,修筑了槽渠,灵泉乡遂改名曹村。这里林茂水沛,北环湖泊,积于村落之间。水泊成湖的东湖、西湖、北湖村,千年风尘落下,三尺淤积下是一层丈余深的白色细沙。
安史之乱以后,中年的王维认识到朝政黑暗,思想转向消极避祸,潜心问佛寻求解脱。他在终南山下蓝田辋川,买下诗人宋之问的别业,植树养鹿,经过一番修葺,给母亲丁忧三年。在这里,诗人淡泊恬静、超然世外的性情跃然笔端,无拘无束自由徜徉的行走乃出乎本初顺其自然,与世无争的姿态还有热爱田园自得其乐的情趣,更是溢满了山峦田陌。他晚年在这里作画吟诗,修佛参禅,“人闲桂花落,夜静春山空。”他走遍辋川的山山水水,写下了《辋川集》,也为后人在南山找到了一个自然、深邃、旷达的精神家园。
王维风流倜傥才华横溢,是唐代诗歌界一个响当当的存在。无论他奉制写大明宫“九天阊阖开宫殿,万国衣冠拜冕旒”(《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》),还是赴居延巡查“大漠孤烟直,长河落日圆”(《使至塞上》),他开阖大气、旷远绵邈的诗句和声名都能即时传遍都城。
王维还是边塞诗的代表人物之一,与岑参、王昌龄、高适相聚长安城南,邀歌女伴舞,王维提出不指定节目,看看她们唱谁的诗篇最多。几场舞罢,果然是才子王维拔了头筹。一首《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》:“独在异乡为异客,每逢佳节倍思亲。遥知兄弟登高处,遍插茱萸少一人”,将友情怀乡写到了人人感叹怀恋的极致,使整个长安城的仕宦文人们顿生感慨。李白和杜甫尚在投路无门之时,王维已经成为唐诗宫廷及士人之间的明星和主笔。
天子峪、抱龙峪、子午谷、翠微山、沣峪、祥峪、净业寺、太乙终南山、翠华山、太兴山、王顺山……长安城南这些山谷里的林泉优裕,山里山外的阡陌田园,是王维、孟浩然等这些盛唐诗人结伴郊游、吟诗作画喝酒、放浪形骸的绝佳去处。
王维之于南山,是诗意的存在,画境的存在,冥想的存在,宗教禅修的存在,生命轨迹的存在,灵魂的存在。他笔下的山水是那样的恬静,自然风景,林泉掩映,白石溪水,花木丛树,有着陶渊明归去来兮的境界,还有竹林七贤笑傲魏晋政治生态的散淡和自由。他从青年时期的风华到中年时期的成就,再到人生后半段失意仕途的坎坷跌宕,刚好暗合了终南山从西向东的走向,体现了生命激情慢慢冷却、回归自然的达观,用退隐的自觉、诗意的格调完成了在大山深处的修行和心灵的安抚。
“中岁颇好道,晚家南山陲。兴来每独往,胜事空自知。行到水穷处,坐看云起时。偶然值林叟,谈笑无还期。”这首《终南别业》,就是王维中年以后的人生写照。他住在终南山中,兴致来了就一个人四处走走。走到水流穷尽的地方就坐下来,抬头坐看云起。偶然碰到了山中老农,相谈甚欢,忘了归去。这是王维的生活,归去的闲逸。走到水穷处,这是散步中的一件小事,水总有穷处,这时人应当如何自处呢?要“坐看”。坐,是不急不躁,是安然,是宁静。看,是观察,也是察知,表面上水势已经穷尽了,但实际只是换了另一种样子。云是水气蒸腾的聚集。坐看,即是静心看清楚这种变化是怎样发生的。这中间有一种无差别对待的心境。求道之人不外求、不强求环境和他人要如何,也不因为外境的变化而动摇心境。所以无论是顺水而来,还是水穷而看云,王维在此,对情境没有区别对待,都是一种全然的接受。有得走就走,沿河走到尽头了,那就坐下看云。
“晚年惟好静,万事不关心。自顾无长策,空知返旧林。松风吹解带,山月照弹琴。君问穷通理,渔歌入浦深。”(《酬张少府》)这是一个传统士人、艺术大家与大山文化、宗教的默契,绝响的艺术在民间的契合和归宿。王维以自由的身份和角色,与凡尘划开了生命的界线。“独坐幽篁里,弹琴复长啸。深林人不知,明月来相照。”(《竹里馆》),这种绝世的放浪与山林之中、明月之下的灵魂游荡,我们能说他孤独吗?他是山水的情人,是诗意的、美学的人生价值的最高境界。
王维之于南山,开辟了诗与自然空灵的境界表达,实现了诗与宗教的美学交融,为隐士文化走出了一条全息沉迷的生命栖居,也为传统政治生态建构了隐显进退的距离参照体系。
编辑/游铭
原载《三秦文化研究》2024.02期
编辑: 王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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