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陇华
祖国五千年的文明史,犹如一支饱蘸墨彩的画笔,在山川大地之间蜿蜒走笔,勾勒出了一幅亘古至今、壮丽宏伟的长卷。当我们攀上秦岭之巅,举目北望,越过八百里关中平原,深入地处莽莽渭北高原腹地、潺潺漆水河畔的铜川市王益区黄堡镇时,不禁浮想联翩:这一座山间的古老小镇,如何成为宋代北方青瓷著名产地呢?
耀州窑遗址是中国古代著名的陶瓷产地之一,与定窑、钧窑、磁州窑、龙泉窑、景德镇窑并称为“宋代六大窑系”。这里在唐代初期陶瓷业已具规模,五代逐步成熟,至北宋达鼎盛时期,中心窑场在今王益区黄堡镇沿河两岸,元明两代趋于衰落,窑场逐步搬迁到周边玉华、立地坡、上店和陈炉等地。铜川市旧称同官县,宋代时归耀州管辖,加之陶瓷汇聚于此销售,故所产瓷器被称作耀州瓷。
一件优质产品背后必然蕴涵着深厚文化,要了解它的产生、发展和兴盛的规律,就要起身离开喧嚣的舞台,绕过绚丽灯光,穿过层层帷幕,寻找其幕后寂静博大的文化渊源。
我国古代的“四大发明”即造纸术、指南针、火药及印刷术,后三者都成熟于宋代,人们认为它们是这个时期发展的标志物。然而,翻阅史书,欣赏瓷器,触摸历史的温度和脉搏,似乎千年而下,发展到极端之美的青瓷,应该最符合宋代的气质和底蕴。
宋代,皇权的宽容,将相的有为,百姓的气节,这些似乎无可名状,无法触及的精神,催熟了青涩的指南针、火药及印刷术,也迎来了青瓷的巅峰。
宋代推行新兴的租佃制等政策,让农民对封建地主人身依附关系更加松弛,大量自由劳动力进入手工业和商业领域,经济社会得到空前发展,出现了“自三代以降,跨唐越汉,未有若今之盛者”的局面。在此大背景下,耀州窑跨入了鼎盛期。窑场在制瓷工艺上进行革新和升级,生产规模也空前扩大。随之耀州青瓷烧造步入高潮,产品数量、类别和品种,跃居诸窑之首。
刻立于北宋元丰七年(1084年)的《德应侯碑》,记述了宋熙宁年间耀州窑的发展史以及制瓷、烧成的工艺技术,黄堡镇的自然环境,居民的从业结构,陶业的生产方式、生产关系等方面内容。特别提到“载柏翁者,晋永和中有寿人耳,名林……”记载了一位叫柏林的老者,来到黄堡,教授当地人制瓷技艺的史实。后世人们从年号等因素推测,他可能来自当时青瓷的主产区浙江。耀州窑博物馆名誉馆长禚振西先生认为,越窑是耀州窑的“母亲窑”,柏林很可能就是从越窑请来的技师。
禚先生的论断,有实物可以印证。1995年,在耀州窑遗址出土了一件北宋青釉印花铭文盏。它是件婚礼上的嫁妆瓷,器内壁模印有缠枝莲花,花间有纷飞蝴蝶。器内底心及上部印有四字楷书铭文“同伴合着”。盏里印纹缠枝莲花,其枝叶连绵不断,含有“生生不息”“子嗣众多”之意。欢快的蝴蝶在花丛中飞舞,这自然而然让人联想到,东晋时期,会稽郡曹娥江畔流传的“梁祝化蝶”的爱情故事,也会联想到耀州窑与浙江越窑青瓷之间的血缘关系。2019年,在浙江杭州召开的考古工作年度盘点大会上,一件出土于萧山黄家河墓群的西晋“青瓷双鱼洗”引人注目。它是古代女儿出嫁时的陪嫁品,是姑娘的洗脸盆。这件文物器内双鱼纹头向相同,鱼体相对,鱼口间以单线连接,呈波浪形,最后汇成一个爱心。鱼纹,是多子的象征,又谐音“裕”,寓意夫妻二人婚后,子孙满堂,生活富裕。
耀瓷的蝴蝶,在天上飞舞,越瓷的鱼儿,在水中嬉戏。两个不同灵物虽然隔着大河长江、重重大山,可是两者的构思意境却如此相同。千丝万缕的两地青瓷缘分是无法分割的,虽然时光掩埋了往来痕迹,但是总能在一盏一盆中看到历史的印记。凡事都有因果,陶瓷传承也是如此。但是越窑与耀州窑之间有三个明显区别:一是烧制方式,北方无法像南方那样依山坡筑龙窑,所以耀州窑采用马蹄形的馒头窑,并以煤为主要燃料,是陶瓷史上首家用煤烧瓷的窑场。二是窑具运用,耀州窑在应用越窑匣钵装烧方法的基础上,加入三角形支垫,提高了产品的完美性和质量。三是装饰风格,越窑瓷器纹饰以手工刻划为主,线条随意,图案简洁;耀州窑瓷器纹饰多用模印和剔刻,模印图案规正繁复,剔刻图案立体感强。到了五代时期,耀州窑还发明了天青釉。南北瓷艺技术的巧妙融合,加之掺入西北文化风格,使耀州窑成为北方青瓷的名窑。
写到这里,耀州青瓷的故事粗略地讲述完了,但是似乎少讲了一个关键点,也是最后一步:点睛。宋代历史似乎很乱,开国建在五代的乱局上,建国后与北方契丹族的辽国、西北方党项族的西夏,三国并立,战乱不息。内部也不消停,方腊、宋江率众揭竿而起,“风风火火闯九州”。形势稍有好转,女真族完颜氏建立的金国攻下汴梁,俘虏徽钦二帝,北宋灭亡……教科书中定位宋代也是“积贫积弱”,仿佛这就是其历史的全部。事实并非如此,陈寅恪先生曾言:中国文化“造极于赵宋之世”。
宋代,天子和士大夫“共治天下”,朝野内外有相对宽松的人文气氛,各种文化思想自由生长。它渗透到手中,使绘画丰富精致,书法奇秀隽永,瓷器登峰造极;渗透到大脑,天南海北的精神巨匠相继现身,潜心研究,相互争辩,便有了周敦颐的濂学、邵雍的象数学、张载的关学、二程的洛学、司马光的朔学、陆九渊兄弟的江西之学,最终产生了集大成的理学大师朱熹。朱熹的理论强调“存天理,灭人欲”,主张人心有了私欲,就会危殆,而道心是天理,所以才会精致,每个人都要节制物质生活欲望。宋皇室信奉佛教禅宗,追求心性本净,强调“无念”,做到在与日常事物接触时,心境平静内敛,不受外界的影响。帝王和文人的思想表率,导致上行下效,整个社会阶层流行参禅悟道之风,追求一种典雅、含蓄、精致和秀逸的风格。
换个角度来说,以往唐三彩的艳丽、黑瓷的深邃、白瓷的光洁,这些一时才俊已是过眼云烟,只有纯净的青瓷,才能得到宋人的垂青,他们不喜欢鲜明热辣的形象,一心向往返璞归真的心境,将青瓷化身成自我的信念、理想和高度净化能力。至此,一种工艺技术和一股文化思潮,因时代而迎面相遇,互为爱慕,相互依附融合于一体,诞生了其集合体——青瓷。温和帝王营造出晴朗天空,能工巧匠塑造出矫健龙身,士大夫扶正冠冕,手持朱笔,提衣挽袖,轻履慢步,上前轻轻点睛。霎时一条巨龙腾飞而起,横空在天,鳞片闪闪,照耀着华夏大地上日益兴旺的耀州窑、定窑、钧窑、磁州窑、龙泉窑和景德镇窑。
编辑/霂沙
原载《三秦文化研究》2024.01期
编辑: 王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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