塞上名士王雪樵
王月勤
王雪樵,清光绪二十年(1894)农历二月二十七日生于陕西神木县城北一个屠户家庭。名光荫,字雪樵,号右军之裔、一苇居士、雪山樵夫、慕陶馆主、寒鸦等。以字行世,真名不彰。幼而好学,聪慧过人,七岁入私塾,十二岁经业师启烈公推荐,为家乡凯歌楼题写榜书匾额,被誉为“神童”。1913年负笈京师,入北京法政大学读书。1916年中断学业,经国会议员、神木乡贤裴宜丞推荐,回陕任府谷县麻地沟县丞,后任陕西省省长李根源秘书。1922年,再随李根源入京,任农商部主事。1923年秋因农商部裁员返乡。居乡期间,被邑人推为神木看守所所长、高等小学堂堂长等。1929年冬,改任新编八十六师高志清部驻南京军政部代表。抗战爆发后,受绥远扎萨克旗沙王抗日政府邀请,任职沙王府秘书兼参谋。1939年农历六月,因伤寒不治,病逝于沙王府。死时仅余一袭破袍裹身。
一
雪樵一生,幼年失恃,青白阅尽,长而求功,书剑飘零,或有意或无奈,做过几任秘书一类的小官,但以古人“学而优则仕”的标准看,也算不得什么。如果没有他死后日渐隆起的书名,仅以“王秘书”“王参谋”之职,断难见于史乘,闻于乡邻。
幸而先生天资聪颖,少有才名,十二岁题匾“凯歌楼”,闻名乡里。从此受鼓舞,每日黎明即起,不事盥洗,终岁与碑帖为伍,手摹心追,从不旷废。家人常年为其磨墨,臂酸背疼,叫苦不迭。然先生浸淫于秦汉六朝碑碣,晨夕揣摩,乐此不疲,终于形成了自己的书法风格。他以隶法、方笔入行草,以草书入隶楷,师古而不泥古,学新而不媚新。他的字笔法拙朴,浑厚有力,苍凉中见温润,平淡中寓奇崛,有论者称其风为“汉魏风骨笔底参”(钟明善语)。
1926年4月,吴佩孚唆使河南的镇嵩军在刘镇华的率领下,向陕西的李云龙(字虎臣)与杨虎城部发动攻击。杨虎城率部进驻西安。时称“二虎守长安”。后经冯玉祥、邓宝珊等率部驰援,西安之围被解。为庆祝胜利,于右任先生邀请塞上名流王雪樵与会。雪樵得讯后,从神木出发,细雨骑驴,跋涉一月,于“游艺大会”开幕前一晚到达西安。第二天,大会开幕,雪樵应邀为“游艺大会”四字题写了会额,受到与会文武官员的一致赞叹。
1936年,王雪樵再赴北平,参加“北平笔会”。经过轮番竞选,反复评鉴,他的书法被评为“北方第六”。载誉归来,途径包头,受到河套同乡的盛情款待。居留期间,他为此间经商的同乡留下了不少墨宝。
经过这两次书法盛会的推助,雪樵的书法得到业内人士的认可,一时名声大噪。
可惜造化弄人。雪樵去世后,神木战火不断,遗孀武氏生活艰难,被迫捡出先生两箱子字画换得四亩半水田活命,散落在民间的“文化大革命”中又被当作“四旧”破除,凡家藏先生字迹的,烧之唯恐不尽,连凯歌楼上的匾额也未能幸免。就这样,先生的名号被湮没,成了书法史上的“失踪者”。好不容易等到“改革开放”,神州解冻,先生之子武绍文(自小过继舅父武止戈,从武姓)凭一己之力,寻访探遗,搜得数百件乃父遗墨。武绍文年迈,又由武广韬等子女接力,终使乃祖遗墨重见天日。
二
王雪樵生性孤介,不喜逢迎,书法在陕时与于右任齐名,但从不以书媚人。凡贫民百姓,红白事请,即倒贴纸墨,也心甘情愿;而达官贵人,依势作大,虽千金相求,亦断然拒绝。
在神木有一桩妇孺皆知的轶闻,说明先生有富贵不淫、贫贱不移的风骨。1927年,陕北镇守使井岳秀师长(1878-1936)过寿,派副官来神木,携带丰厚润笔,求“王先生”写寿幛。时先生正在神木东山关帝庙避暑,副官因有井大人的名头,神情倨傲,言语不逊,雪樵听后不爽,便婉然谢绝:“字不卖钱,恕难从命。”但副官怕回去不好交差,继而以“井大人”的名义相威胁,惹得雪樵大怒,一巴掌将二百两银元打翻在地,厉声道:“请复井大人:是手为父母所生,先师所工,非井大人使然。送客!”那副官见把事情办砸了,就拾起山坡上的银元灰溜溜地跑了。过了几天,驻神木副师长高志清捎话给王雪樵,说井大人隔几天要过寿,他想送幅寿幛,请雪樵兄务必代办。雪樵听了,觉得难为,便一大早跑到兄弟王应中家中“躲难”,说:“兄弟,我这几天要躲一躲,在你家住一阵,我有上好纸张,正好给你写几条。”果然,在兄弟家寄居的时候,为他写了不少条幅、中堂。再说副官回榆林后,另请一位“王先生”写了寿幛,企图蒙混过关。谁知寿诞当日,井岳秀打开寿幛,见此“王先生”不是彼“王先生”,怫然变色,直斥副官“不会办事”。
面对仗势欺人、拿腔拿调的官员,雪樵直言以对,从不假以辞色,他曾录唐人诗赠友人曰“不如高卧且加餐”;而对百工匠作、引车卖浆者流却不惮其烦,但有所请,无不应允,且自嘲曰“暂借老妪复瓦盆”。
1938年,先生书屋遭日机轰炸,大量手迹、碑帖毁于炮火。先生被迫移家县城南郊贺家坡村,墨迹亦随之转移。1939年雪樵故去后,其遗孀武氏独居该村草屋。会1944年夏季大雨,草屋漏雨,武氏央求该村村民搬出字画晾晒,一晒一收,大量作品就被村民“顺走”。问他们拿回家干什么,他们说:“糊窗户。”直到1948年,武绍文回贺家坡省亲,仍能见到该村村民用王雪樵的作品“糊窗户”。只有少量作品被保留了下来,因为武氏要拿它们“替鞋样”。
三
但同时我们也注意到,如果仅仅将雪樵先生置放在传统文化、古典文明的大背景下,把他描述为一个名士、一个狂人、一个狷士,而忽略了他所生活的具体年代,你就会忽略掉他生命中更为精彩的一页。
在检阅雪樵先生的年谱时,我注意到两件事,也许与雪樵一生的书法成就比,算不得什么,但对当地的风俗转移、新文化的传播、生成,厥功至伟,不得不提。那就是1923年,王雪樵被北洋政府开缺,回到闭塞、保守的蕞尔小县—神木,就任县大学堂堂长(小学校长)和“天足会”会长的时候,在当地掀起的惊世骇俗的运动。
王雪樵是1913年离开家乡,入读北京法政大学的。从《政府公报》对其出任府谷麻地沟县丞的任命和当时报纸登载《李根源入陕之迎拒》的时间(《申报》1916年11月8日)来看,他由北京回陕应该是在1916年底或1917年初。此后长期服务于李根源省长,做秘书一类的工作。也就是说,“五四运动”爆发时,王雪樵本人并不在北京,而在偏远的西安,但当时西安也爆发了规模盛大的游行示威活动,以支持北京的民主运动。六年后,他再次跟随李根源到京,供职农商部主事,一年后却遭遇北洋政府的“二次裁员”,雪樵不得不黯然返回神木。
一个经受过时代大潮的洗礼,又接受过西方法治教育的年轻人,回到一个保守、闭塞的“熟人社会”,心情之苦闷可以想见。
他和旅外回乡的青年史仙洲、张耀庭等人联合起来,一起组织演讲团,上街宣传新思想、新文化,号召“打倒孔家店”,提倡“民主、科学”。这些观念很受年轻人和开明士绅的欢迎,但遭到守旧派人士的强烈抵制。他们将这伙人视为洪水猛兽,直欲除之而后快。
1923年,王雪樵担任了神木大学堂堂长(小学校长),他在学校里废除了私塾教育,开设了数学、史地、格致(自然)、体育等课程,还在课余组织学生剪辫子、到郊外旅游,这些“大逆不道”的行为招致了守旧派人士的极大愤慨。他们不时怂恿一些人到学堂门口叫骂、扰乱。雪樵针锋相对,毫不退让,并亲书虎头牌一面,上写“学堂重地,毋得擅入。倘有故违,送县惩戒”十六字,挂在校门口,旁边还竖立木杖一根,以示恫吓。
捣乱不成,守旧派人士又变换花样,在校内有意塞进两处私塾。当新派老师讲课时,他们就叫学生摇头晃脑,大声诵经,以此来遮盖新派老师的讲课。雪樵发现后,立即找到这些老学究,要他们滚出去。学究们不服,告到县衙,县官不理,急得他们大骂雪樵是“神经病”,并送外号“王疯子”,但雪樵不以为忤。相持数月,最终迫使私塾退出学堂。此后,新派学生更加仰慕先生,有一位叫张祉繁的年轻人甚至自号“伴樵山人”,以示支持。
更加雷人的是,他成立民间组织“天足会”。
中国妇女缠足由来已久,屡禁不止。辛亥革命后,孙中山先生早于1912年3月即发布“大总统令”,通饬各省,劝禁缠足。但陕北地处偏远,积习难改,神木妇女罕有放足者。雪樵在担任大学堂堂长时,就和进步学生张毅成立“天足会”,自任会长,鼓吹妇女放足。
具体办法有文武两种:文的是,到街上集会、派会员搭台演讲、编写歌谣,鼓励放足,其词曰:“三寸弓鞋自古无,观音大士赤双趺。不知裹足从何起,始自人间贱丈夫。”武的有,雇佣“宋大脚”为“查脚委员”,每日坐轿鸣锣,逐户宣传。遇家中妇女积极配合,主动放脚,“宋委员”在轿中颔首,以示嘉奖;如见守旧妇女,三寸金莲,拒不配合者,“宋委员”在轿中示意,轿前“委员”立即掏出事先备好的铁钩一根,将此妇摁倒,金莲钩破,扬长而去。这些惊世骇俗的举动,使得本邑守旧势力惊骇莫名,恨不得将“王疯子”食肉寝皮而后快。他们把钩破的小鞋扔到王家的房顶上,或将裹脚布缠在王家的门环上,甚至唆使一些地痞流氓,到王家门上,高叫王雪樵的父亲王泽林的乳名“王年狗”,以示报复。但雪樵并不畏惧,依旧晨起练字,午后巡街,若无事然。后来抗战爆发,日本飞机轰炸神木,这些当初哭哭啼啼的妇女跑得比兔子还快,她们又哭着说:都亏“王疯子”救了咱!不然只能等着挨炸。
现在我们知道,这些离经叛道的举动,实际是“五四精神”在一个蛮荒之地的延后反应。王雪樵是胡适、鲁迅、陈独秀在陕北的精神兄弟。
编辑/秋 水
原载于《三秦文化研究》2023.02期
编辑: 王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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