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昌龄灞上行踪
王心剑
王昌龄与孟浩然、李白的灞上交游
开元年间,王昌龄在不惑之年才出仕,此前除了数年从军行的军旅生涯之外,一直在家乡种庄稼,“或问余所营,刈黍就寒谷”。他在《别李浦之京》的诗里曾言“故园今在灞陵西”。在《灞上闲居》的诗里又说家宅的方位是“清川照我门”。他在《独游》诗里讲:“时从灞陵下,垂钓往南涧。”在《长歌行》中有诗句“北登汉家陵,南望长安道。”依据他对故园环境的描述同时对照灞陵陵区的地形,不难推断出,他的家是在灞陵的地标性陵丘——薄太后南陵西边的高坡上,院门正对着灞水浐河段川道上面的乐游原帝都青门。
薄太后南陵是白鹿原头的最高处,紧傍它的西北角有个村落叫鲍旗寨。该村是灞陵陵区周围唯一一个存在有王氏大家族的村庄,王昌龄在多首诗歌中明确提示,他以及几个有名有姓的族弟均在此居住。鲍旗寨是白鹿原上一个历史悠久的古老村落,曾经是西周诸侯国鲍伯公的军营,村庄以旗亭之上插着“鲍”字大旗而得名。这一带高岗是著名的军事要塞,各朝历代均有军营驻守,拱卫着京畿的安全。东出长安前往蓝关、武关的大道旁,通常设立旗亭哨所,用以盘查往来行人商贾及敌国间谍盗贼等,白鹿原旗亭也因此而出名。西汉三陵出现后,昔日旗亭旧址上又有了灞陵亭,成为原头一个地标性建筑物。
王昌龄平生重情义,好结交,颇负诗名,享有盛誉。当时著名的诗人,几乎都和他有交游。在灞上生活期间,彼此交往感情最为深厚的首推孟浩然、李白、王维;还有高适、王之涣、岑参等人,上述几位蜚声诗坛的大家,都曾经到过灞上王昌龄家,且都留有诗作名篇和佳话。
田园诗人孟浩然,在《送王昌龄之岭南》中曾言:“数年同笔砚,兹夕间衾裯。”可见孟浩然在滞留长安近三年中,基本都在王昌龄家盘桓,两人经常抵足而眠。这也是王昌龄被贬岭南时,专程去襄阳看望孟浩然的重要原因。孟浩然见到故友从长安来,自然非常激动,盛情接待中甚至忘了医嘱,陪他饮酒食鹅,导致背痈复发而去世,此事也给王昌龄心中留下了永远的痛。
作为王昌龄密友之一的李白,曾多次到过他的灞陵老家,每次光临都会留有诗歌杰作。譬如《忆秦娥》:“箫声咽,秦娥梦断秦楼月。秦楼月,年年柳色,灞陵伤别。乐游原上清秋节,咸阳古道音尘绝。音尘绝,西风残照,汉家陵阙。”这首词的上半阕,无疑是对应王昌龄的《闺怨》:月夜悲箫,秦娥梦断,所伤所怀,必是灞陵枕边之人。词人这里把王昌龄家的北楼称“秦楼”,把秦楼里的女人称“秦娥”,并把年年柳色,夫妻依依惜别的地点强调为灞陵,不是灞桥,则是深意所在。下半阕是诗仙李白驻足汉薄后陵阙顶端,迎着原头秋风,在夕阳残照中,十分感慨地观望着乐游原曲江池这座隋唐帝都、九五至尊之地的清秋节景象,对比着闺怨秦娥望断咸阳古道、企盼征人而音尘断绝的凄凉,令整首词顿添无限悲壮且富有勾陈古今的深刻哲思。
李白每到王昌龄家里做客,所写诗歌言必称秦。譬如《同王昌龄送族弟襄归桂阳》中,首句就是“秦地见碧草”。这是他清楚王昌龄的郡望在山西太原,而太原王氏的老祖先,就是曾经驻守灞上的秦国大将王翦,言必加秦,以示敬重。
灞陵亭与“旗亭画壁”
据唐薛用弱《集异记》载:
开元中,诗人王昌龄、高适、王涣之齐名。时风尘未偶而游处略同。一日,天寒微雪,三诗人共诣旗亭饮酒。忽有梨园伶官十数人登楼会讌,三诗人因避席隈映,拥炉火以观焉。俄有妙妓四辈寻续而至,奢华艳曳,都冶颇极。旋则奏乐,皆当时之名部也。昌龄等私相约曰:“我辈各擅诗名,每不自定其甲乙,今者可以密观诸伶所讴,若诗入歌辞之多者,则为优矣。”俄而一伶拊节而唱曰:“寒雨连江夜入吴,平明送客楚山孤。洛阳亲友如相问,一片冰心在玉壶。”昌龄则引手画壁曰:“一绝句。”寻又一伶讴之曰:“开箧泪沾臆,见君前日书。夜台何寂寞,犹是子云居。”适则引手画壁曰:“一绝句。”寻又一伶讴曰:“奉帚平明金殿开,强将团扇共徘徊。玉颜不及寒鸦色,犹带昭阳日影来。”昌龄则又引手画壁曰:“二绝句。”涣之自以得名已久,因谓诸人曰:“此辈皆潦倒乐官,所唱皆巴人下里词耳,岂阳春白雪之曲俗物敢近哉?”因指诸妓之中最佳者曰:“待此子所唱,如非我诗,吾即终身不敢与子争衡矣!脱是吾诗,子等当须拜床下,奉吾为师。”因欢笑而俟之。须臾,次至双鬟发声,则曰:“黄河远上白云间,一片孤城万仞山。羌笛何须怨杨柳,春风不度玉门关。”涣之乃曰:“田舍奴,我岂妄哉?”因大谐笑。诸伶不喻其故,皆起诣曰:“不知诸郎君何此欢噱?”昌龄等因话其事,诸伶兢拜曰:“俗眼不识神仙,乞降清重,俯就筵席。”三子从之,饮醉竞日。
这则佳话虽出自笔记小说家言,千百年来却很少有人否定。尽管在叙述中,连人名都有失误,把王之涣写成“王涣之”,人们却都愿意像听人面桃花的传说一样相信它是真的,甚至连无数唐诗学者也认为情节属实。
其实,要想检验这段故事是否属真,地名概念“旗亭”亦是重要的佐证。
旗亭最早是用于军事用途,汉代以后被广泛应用于市楼,到了唐代也指酒楼。这段轶闻发生的地点分明是座酒楼,被刻意指明旗亭,必然是因为这个旗亭历史悠久,并且与故事中的人物密切关联,强调它更能印证此事件言之不虚。
这场“旗亭赛诗”的主人公无疑是王昌龄,他的家在“灞陵西”的鲍旗寨,村寨因为军营旗亭而得名,汉唐时代又修建了灞陵亭,周围人口语习惯称其“鲍旗亭”,即鲍旗寨村的亭子,简称“旗亭”。
此次旗亭赛诗事件中,凡事都是王昌龄出头:是他领着大家来喝酒,是他提议赛诗,引起风波又是他出面摆平。原因就在于脚下的这块土地是他种庄稼的地盘。高适和王之涣前来白鹿原一游,被揶揄为“田舍奴”的王昌龄作为东道主,带着两位世家子弟去灞陵亭驿站喝酒。适逢歌女优伶来此会演,才成就了这一佳话。
岑参在《青门歌》诗云:“东出青门路不穷,驿楼官树灞陵东。……胡姬酒垆日未午,丝绳玉缸酒如乳。”可见位于薄太后南陵东南角的鲍旗寨灞陵亭,盛唐时期绝非乡野荒僻之地,而是有胡人卖酒、有优伶歌舞的去处。
王昌龄的灞池诗作
王昌龄的故园诗歌中,最值得注意的地方,是诗人笔下有关薄太后南陵与白鹿原荆峪沟之间的铺陈。
荆峪沟是白鹿原上一道天然形成的宽大地裂缝,沟底有淙淙小河绵延数十里,两岸茂林修竹景色秀丽,无数个清澈见底的湖泊,宛如一串碧绿透明的翡翠项链般赏心悦目。
王昌龄在多首诗歌中都写到了荆峪沟。譬如《灞池二首》:“腰镰欲何之,东园刈秋韭。世事不复论,悲歌和樵叟。”“开门望长川,薄暮见渔者。借问白头翁,垂纶几年也。”
汉唐时期长安周围的湖泊都被称作池,如昆明池、曲江池。灞河流域自东出辋川直到入渭口,能被称为池的只有荆峪沟里的这些堰塞湖。荆峪湖水系属于浐河支流,浐河又是灞河支流,兼之临近灞陵脚下,是故别称“灞池”。
长安自古有两处离别伤心地:一是走临潼去潼关折柳送别的灞桥,二是出蓝关往楚地白鹿原古道旁的灞陵亭或灞池。枚乘在这里曾写下《临灞池远诀赋》;杨炯写有“灞池一相送,流涕向烟霞”。王昌龄用“灞池”“蓝溪”来指代荆峪沟,与王维把荆峪沟称为“荆溪”,有异曲同工之妙。白鹿原上的荆峪沟,能渔能猎又能樵,正是诗人笔下“小弟邻庄尚渔猎”的绝佳写照。
再譬如他的五言诗《独游》:“林卧情每闲,独游景常晏。时从灞陵下,垂钓往南涧。手携双鲤鱼,目送千里雁。”诗中的南涧,也指荆峪沟。灞陵的南边,只有荆峪湖里有鱼能垂钓。肥美的鲤鱼呈鲜艳的银白色,是令人垂涎的一道美味。把沟深水盛的荆峪称为南涧,则是诗人最为形象逼真的艺术描述手法。
“时从灞陵下,垂钓往南涧”,也最有家居位置指向意义。荆峪沟横亘于灞陵之南,平直朝南走不能到吗,为何要强调“下”呢?熟悉当地地形的人都知道,薄太后南陵前面的长安古道,从前两侧各有一条深壑,人称半截沟。沟底有一股甘泉,村民用来浇灌菜蔬。若直行朝南就得翻越沟壑,乏累且难行。而从薄姬南陵斜向朝下走,到半截沟口横跨长安古道南拐,一畛子地头灞池就赫然在目。这条捷径,下到荆峪沟底水潭,约三千余步,适合经常前往。这两句诗不但点明了诗人的出发地是原头的薄太后南陵,还从侧面印证了他的家不在二道原这些村庄里面。
综合诗人对自己家居方位的各种提示,落脚点均指向薄太后南陵西北角的鲍旗寨村。由此不难推断,边塞诗人王昌龄,盛唐时期应该就在这个村子里居住和生活。
觅踪诗人王昌龄的家居痕迹,意旨绝非仅为白鹿原求证往事。如今沧桑巨变,许多古化石般的村落遗址迅速消亡,如果不去抢救性地发掘这些历史遗存和文化符号,它将会很快遗落在历史长河里,这无论如何都是一种损失。
编辑/秋 水
原载于《三秦文化研究》2023.02期
编辑: 王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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